陈元霖，可非堂主人。1972年生于黑龙江，山东济宁人，现居北京。2004年——2006年就读于中央美术学院“山水精神”高研班，现就职于荣宝斋画院。

天台散记

文/陈元霖

 

丙戌春正月中浣，与友七人入浙东天台。天台以佛门宗派栖居益彰山川之盛，隋智者禅师以地开宗，香火绵延凡千三百余载，宗匠林立，龙象峥嵘，法雨化施，泽被域外，其地既为禅僧结茅，亦必得幽清之旨。

历紫翠 纸本水墨 45x68厘米

石梁飞瀑

近中方广寺，便听得琴鸣铮和，苍然有声。过寺越桥，偶一回首，烟树模糊间双涧奔泻，溅玉喷雪，泻入潭，合而一，又复潆洄流转，循势就低，轰然而下。崖际水边，草木暗碧中朱翠杂陈，多前人题咏，情境通会之心迹也，聆妙音赏壁题，令人生怀古遐思。循径下行，路净无埃，当是春风扫过。至谷底，惊见一石横空，灵若蛇行，重若龟踞，其后则大瀑垂天，势若雷携风雨，崩腾而下。立其下风十余丈仍有水气袭人，浸入心骨，魂飞神越间耳目俱振，胸次陡开，多少块垒芥蒂都一风吹散。

遥观之，如练垂弦竖，亦觉“雷隐隐，雾蒙蒙”，瀑气浸润凡数十丈尽皆草木华滋，葱茏一碧，风拂过，若醉若羞。是境苦瓜老莲曾遣入笔端，昭之画史。瀑上之侧殿宇巍巍，沉穆庄严。更有老木交叠，乌森森，碧沉沉，蓊郁蔚然，此正中方广寺也。

柳溪书屋 纸本水墨 45x68厘米

天台道中

石梁瀑下多有摊铺，售当地土物特产。时正春初，午未之交，香客游人甚稀。迤逦行来，倍觉闲适。桥畔一翁售兰，数株并置，疏清飘举，犹自带山间冷露清风。一二花发，玲玲珑珑，剔透流光，有似脂玉凝烟，冷香隐隐。价不昂，惜乎携之不便，惟赞叹而已。有农人荷锄提笋转入山径，疑是画中人。

余与二友人越溪至对岸，有射场，牌书云“射雕英雄”。一时兴发，各挽弓搭箭，箭箭虚发，兴味盎然复索然。缘溪行，听不完流水淙淙，看不尽竹树婆娑。行未几，见道旁立一相，携笠望远，颇类天色近午，农人望妇送炊情状。座基书“徐霞客”，后一碑，述徐氏天下漫游，行至此间欢喜留连，乃以是处入游记之首云云。盖徐氏志行坚卓，情致高迈，读其文想见其人，是非这般状貌不得而知矣。渐行渐远，愈远愈幽，随处苔衣斑驳，石润土滑，异石奇木带雨拢烟，间以紫翠，醒人眼目。竹拂衣襟尽染空翠，古木临风邀引，不觉已入溪山深处。

日渐斜，路边寻得一茶摊。二三人围竹桌，坐竹凳，清茗在手，可信口，可无言。此地倚岩临流，岩峭而不危，流动而和鸣。茶品虽下，确属在山之泉，几凳非精，原为此山嘉木。鸣禽一掠，林樾层递回响。斯境斯时，当可“抵得十年尘梦”。

碧云暮 纸本水墨 68x45厘米

小铜壶

过中方广寺前行，山路逶迤，拾阶漫步，环睹皆山也。是处峰峦绵厚，云烟滋养得安泰从容，威而不猛。草木层叠铺排，点积苍茫，如浪如潮，有似北苑襄阳合体。仰望山顶奇松列阵隐于雾中，幻缈中一如千军万马十面埋伏。侧崖柯蔓交缠，霭气氤氲，旧日琅玕，昨夜新篁，欲流欲滴。行其间，觉身浸于烟水，烟水透于躯肌，神兴意惬不可言说。山阶陡转峭拔，且淋漓湿滑，正行得昏疲间，已至阶之极处，闻鸡犬酬答。举目一望，四山环围中一村静卧，清溪澄明如练，浣衣人笑语喧喧。村舍比栉，瓦墙宛然，村前水田禾稼已收，禾根犹存，齐楚若琴弦，草垛缀其间，又如棋局仿佛，此即桃花源抑或陶彭泽故地乎？询之村人，曰“眠犬村”也，以其地类犬卧眠，故名之耳。

越溪桥、蹑石根、挤栈道、穿野径，不知转入此中来，目迷神醉间小铜壶赫然在望。青峰骈立，屏峦排空，乱云飞渡中素练垂泻，爽畅净直，霰雾熏蒸，辉光映照下五色毕现，虹散花飞，绮丽难名，几若太虚之幻。水势未称盛壮，亦自汤荡无息，流不尽山中岁月，今来古往。

小铜壶以形称名，峰际一石，体朴而雅，质坚而润，且得日月照拂，云霞浸润，天然风韵形备神足，虽陈曼生见之亦必叹服。瀑泻为潭，色绿碧，甚清冽。潭流为溪，溪间列石为桥达对岸阶径，复转入林间，委曲野逸莫测端倪。

前行间念及俗语云“够喝一壶的”，有壶若是，确乎够喝，因一笑。

山雨 纸本水墨 68x45厘米

植霞

沿石梁瀑流彳亍行来，渐入佳境，夹石以为门户，斜枝遥指前程，更有渊潭沉碧，落英缤纷，愈行愈为幽绝。至一岔口右行，便见危崖劈面，苍莽亘立，枝柯老健，荆萝纷披。崖间有栈道通行，立其上，看峰峦如黛，听万壑松风，振爽异常。崖下一片阔地，周匝无杂物，水流缓适，近岸孤树枝条萧疏，斜逸向水，欲以为镜。树下一石，箩筐大小，甚梗介，烟水缈旷一拢，几是云林画本，而清寂益胜。

约行二三里，崖谷赭赤，水声喧鸣，至一缓处有独木为桥，一行三人忐忑渡水，循草径上行，人迹罕至故径甚模糊。翻一坡，眼前一石兀立，书曰“植霞”，款题“光绪元年王元立署”，并未镌刻，字未入古，墨沈亦未除火气，多属今人伪托耳。石下暗流渗出，甚窄细。石边有平畴约可亩半许，嵌于三山之中，凝云结雨多迎霖露，日月经天亦常眷顾。边多草荆，飒然作风，确有“崇山峻岭，茂林修竹”之盛。乃悟题壁文义，以亩半之精，或种稻粮菽，或植梅兰竹，总未若空之以闲，任烟霞自去自来为妙。

木叶丹黄斑斓秋 纸本水墨 138x34厘米

下方广寺

下方广寺因多历劫火，院中并无老桧古柏，禅院中有梅二株，花未发，枝条如蟠螭，似僵蚓，嶙嶙然，奕奕然。

大殿中塑释迦佛丈六金身，垂目悲悯，宝相庄严，观世音菩萨，地藏王菩萨侍立于侧，慈悲祥和。案间灯烛辉映，满布法器贡物，檀香紫气篆烟袅袅，风动，幡动，玎珰传声，若有解悟。

一日，有僧招饮，请以法号，曰“可鉴”。禅师年逾而立，清气可掬，令人一见忘俗。茶具精洁，茶香满座，同座有好佛人乞师解疑，应答如响，出世入世，言近旨远，胜庸僧阔论“三业四仪五戒六根”多矣。禅房四壁图书，且三教同栖，文史通备，法帖画谱，并当代学人文作盈箧充栋。壁间供智者禅师法相，案上笔砚琴书，案下蒲团，僧之雅契想见之矣。师告之此座首月真大和尚之精舍也。

是夕，月运中天，瀑声在耳，尘嚣涤尽，乃忆苏轼之游于承天寺，其时亦如今时乎？山色恍惚，树影迷离，模糊包罗万有，清寂蕴蓄天籁。一天云光，游移浮动，缥缈缱绻。月如银盘嬉戏其间，乍隐乍现，恍惚间，不知云动月动，今夕何夕，此地何地。

夜深，睡，涛声萦于耳际。

龙吟云行 纸本水墨 138x34厘米

雪满山中

晨起，推门，一惊，一喜。昨夜松风伴入眠，黑甜一梦，转见天地一统，遥山近树绰约朦胧，迷漫一白，天穹漠漠，乱羽纷纷，依旧下个不住。舒臂一为呼吸，顿觉神归魂与睡眼清明，忙忙洗漱用了斋饭冲雪而去。

出寺惟见红墙、绿树、碧水、黑崖，余皆浑茫混沌。穿竹寻路，落雪满衣。路无人迹，鸟踪亦绝，更无半点风色，素妆天台，安然若睡。独行山径间惟闻落雪簌簌，寂寂声响微入天籁，非可以耳闻之也。回视来路，屐痕点点。

山门方修缮，向未落锁，道是“殿前无灯凭月照，山门不锁待云封”。及入山门，有幽香浮动，噫吁嘻！梅花开矣。一红粉，一绿萼，红者躯似虬龙迸鳞，疏枝横斜，花苞满缀，开者亦众，烂若霞，繁似锦，如红雨横飞。绿萼亦花苞累累落落，珠玑琳琅，放者三两朵而已，瓣瓣清圆，冰辉摇烁，满目清光一涤尘虑。

晚钟 纸本水墨 138x34厘米

梅之为物，冷趣共古淡齐调，幽心与瘦骨同俦，铮铮如，泠泠如。余也糊涂诗韵，懵懂平仄，勉凑七字记兴云：

其一

古刹天台去山深      风扫竹径了无尘

晚来欲雪僧归早      蓦见梅放已三分

其二

寂寂禅庭数枝发      泠泠风月洗铅华

山僧课罢更无事      钟磬敲醒一树花

夜雨 纸本水墨 138x34厘米